那已经是32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的事了，我被安排在消化内科学习。管的第一个病人是位年仅23岁的女性。这位看上去柔弱、纤细的女子因慢性胆囊炎住院了。经前一任医生治疗后，很快就痊愈出院了。故我仅仅和她接触了2天，也就是写了一份出院志而矣。

没过多久，她旧病复发再次住院，并住进了我管辖的病房。经过查体入院诊断依然是慢性胆囊炎，治疗两周后就在她准备出院时，她又感右上腹疼痛，而且以夜间为著。我不明白为什么化验指标都不支持炎症了，反而症状加重了呢？于是，我决定给她做胆汁引流并进行化验。当胆汁引流出来后使我大吃一惊，胆汁液体很清亮。化验结果也没发现异常。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会是肿瘤？可她才23岁啊！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我向上级医生说了自己的想法，她很支持我，并动员患者作后腹膜充气造影。结果因其症状再度好转，她拒绝了该项检查出院了。出院诊断我是这样写的：右上腹痛待查——1、后腹膜肿物；2、慢性胆囊炎。

没过一个月她又因胆囊炎住院了，这次我积极要求她作后腹膜充气造影除外肿瘤，这引起了她家人的不满。他们认为我诅咒她，并说“我们闺女怎么会长瘤子，长了就赖你说的。”可我一再坚持，她最终没同意作这项检查。无奈的我只好让她在病历上签字，表示自己不同意此事。

她右上腹疼痛的间歇越来越短。我建议她作剖腹探查，结果遭到了她及家人强烈的反对，我再次引起了她和她家人的不满。无奈的我将其转院。后来听说上级医院也建议她作剖腹探查，最初她不同意，但托了一段时间，后来还是作了。结果腹腔里到处都是瘤结节，已经失去了根治的机会，仅仅作了一个开关术。

当她再来住院时，已经更瘦了，眼睛显得尤其的大，本来就柔弱，这回便显出了几分可怜。查体时我发现她瞳孔很小，便问“你是不是用杜冷丁了？”她还没说话，她妈妈在一旁冷冷地说：“是，每天打3针，你就照这个数早做准备吧。”经过一段支持治疗，她一般状况较入院时略有好转，这使我略有了一点安慰。

后来我因病休假，待我回来后，她的状况急转直下，杜冷丁的用量几乎是每3小时一次，这使我很惊讶。此时的她形容枯槁，昏昏欲睡的双眼只有在要求打杜冷丁时才能放出异样的光芒，我意识到她对杜冷丁成瘾了。这样的结果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决定将使用杜冷丁的间隔延长，以免发生中毒死亡。同时，我和患者及其家属进行了很中肯的谈话，希望他们配合我。在我的努力下其用量渐渐降至每6小时一次。可就这段时间我都快被她和她的家人烦死了，他们几乎无时不刻地叫你给她用杜冷丁，搞得你什么都干不踏实。我万没想到如此柔弱、纤细的女子居然有这等坚忍不拔的精神。

不久我转科去了，我离开消化内科时听到她妈妈大声喊“太好了！她可滚蛋了！我女儿可以随便用杜冷丁了！”没几天她便去世了。听说她临终前杜冷丁的用量是每2小时一次。她最后的死因我心里很清楚。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写病历，忽被院长叫去谈话，原因是死者家属把我告了。理由是：1、没有及时确诊；2、对患者后期的关怀不够（主要是指没让她随心所欲使用杜冷丁）。院长说：“他们认识卫生局的领导，在通知我院医务科的同时，就把病历封存了。你想想整个治疗过程有什么纰漏？”我仔细想了想对院长说：“我的病历纪录比较详细，没觉得有什么原则错误。凡是她不同意的检查或治疗，都有患者的签字；关于没及时确诊是因为她拒绝检查；至于杜冷丁的使用我和患者及家属有过多次交流，并反复和他们讲了杜冷丁的副作用，这些都纪录在案，部分谈话纪录还有他们的签字。”我离开院长办公室时发现我的上级医生也被叫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判决下来了，结果令院长十分满意，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结束了。为此，我拿到了该季度病历评比的一等奖20.00元，要知道那时我的工资仅32元/月啊！用这笔钱我买了第一本那时人们认为很贵的病理专业书（一本彩色图谱）。

这本书伴随了我30年有余，但每当拿起它我都会想到那位患者，这种心情很复杂，那时如果有B超、CT、PET、缓释吗啡结果也许不会是这样，也许不会有后来的医疗纠纷……无论她的家属怎样对待我，我还是为早逝的她感到惋惜，毕竟她太年轻了。

前不久我把那本书处理掉了。我退休了，不想再回忆那段往事，仅写这段话做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