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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死生之间——一位器官捐献协调员的自述
来源: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
「走上器官捐献协调工作这条爱恨交加的路,完全是生活给我的一个意外。」
这是一场意外
2012 年初,在离我外科学专业硕士毕业还有一年半的时候,我的研究生师兄唐笑天找到我,说科室要开始探索器官捐献。因为司法来源的器官将来肯定会走向终结,器官捐献是一条新的道路,全国绝大部分的医院都没有经验,科室让他摸索着干。他考虑到一个人开车、拜访医院太寂寞,路上需要找一个陪伴的人,说说话。出于新鲜,我同意了。
2012 年的时候,大家都对器官捐献是什么不太了解,师兄唐笑天作为全国第一批协调员,也只是去参加了一个短期的协调员培训班,学习了一些相关的文件和基本知识。于是我们俩一起临时学习了一下最新的文件和书本知识,就开始在全省所有的非移植医院进行拜访,宣传器官捐献。
每个医院都不熟,两眼一抹黑,我们带着医院开出的介绍信,一家一家医院,一个一个科室进行宣传。有的医生听懂了,表示是好事,合适的时候会给家属建议,通知我们来做工作;有的医生听懂了,但表示很担心,怕引起纠纷,态度很犹豫;有的医生则表示接受不了,劝我们不要做这个事,太危险了,说医疗环境这么差,病人都已经脑死亡了,还要切除器官,那会遭致家属的围攻。
但是不管怎么样,工作还是要做下去,我们留了每一个医院的主任和医生的电话号码,然后继续开车去下一个医院宣传。我们相信,只要宣传得够多,总会有人支持我们的工作。每到周末或者节假日,我都会编辑手机短信给每一个医生,祝他们节日快乐,落款都是湘雅二医院移植科郭勇,感谢您支持器官捐献。只要有一个人回复我的短信息,我都会兴奋好久,因为我们的工作终于引起医生们的注意了。
可即使这样,从 2012 年年初开始,到 10 月份,整整 9 个月,我们没有接到一个电话,也没有做成一例器官捐献。我和师兄唐笑天都很气馁,不知道器官捐献,路在何方。但是我们仍然每天都开着车上路,生活枯燥,但是还得继续。
一次成功 感慨颇深
2012 年中秋节过后的一天,我和他开车到怀化,像往常一样,不抱任何希望地走进怀化市一家医院,找到 ICU 的主任,他很认真的听我们介绍完我们的来意,他说:「我病房现在就躺着一个这样的病人,脑死亡,非常符合你们的要求,但是他的家属不愿意前来医院,已经欠了我们医院的费用了。」
我们听完,内心感慨万千,因为这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潜在捐献案例。
我们急切的询问 ICU 主任,家属在哪里,我们去找。主任说,他也不知道家属在哪里,只知道这个病人是外地的,社区和派出所送过来的。于是,我们马上开车到派出所,找到当时送病人的民警,民警听说我们的来意,很好心的告诉我们病人的户籍地址。这个病人的户籍在湖南邵阳市洞口县的一个乡镇,离怀化市约 120 公里。于是我们马上开车前往。
到达当地已经是下午 5 点多,我们的心情非常激动也非常忐忑,激动的是我们马上可以找到病人的家属,忐忑的是,我们怕遭到家属的拒绝,甚至是围攻。我和唐师兄一商量,我们决定先找当地的派出所民警帮忙,毕竟我俩对当地不熟悉,要是家属再一激动,我们遭到围攻,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我们找到当地派出所,当我们讲明来意以后,派出所民警很热心,马上电话找来了当地的村支书。
我们从村支书那里了解到,病人已经离家出走近 20 年,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妻子也改嫁了,倒是有一儿一女,跟着病人的大哥长大。我们找到病人的哥哥,当我们说明来意,病人的哥哥表示做不了主,毕竟他的儿女都已经成年。病人的女儿在深圳当幼师,儿子就在洞口县城,没成家。但是因为他们都没有跟着父亲生活,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们都年幼,所以他们对父亲很模糊,都表示不想管这个事。
这下,我们找不到做主的人了,这个潜在捐献者可能要以失败告终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潜在捐献的线索,就要面临失败。这时候已经是吃晚饭时候,我们邀请民警和村支书到当地的饭店吃饭,表示感谢,顺便喝了点酒解愁。吃饭聊天的功夫,村支书听说我们做这个工作都快一年了,还没有做成一个,觉得我们也挺不容易,他说他等下吃完饭到病人家里再去做做工作。我们感动得差点没有当场抱着村支书哭一鼻子,不管做成与否,至少村支书对我们工作的这份理解令人感动。
于是,吃完饭后,村支书前往病人的家里做工作去了,我们和民警在饭店等待结果,大概半个小时候,村支书来电话,病人的哥哥请我们到他家去,他们想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到达病人哥哥家里,我们把病人的病情和他们详细解释了一下,病人因脑出血已经脑死亡,没有任何救治的希望,但是他的器官可以用于挽救他人的生命,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大善事,希望他们家里慎重考虑一下。病人的儿女两兄妹打电话商量了以后,决定原谅父亲这些年来在他们生活中的缺失,也同意用父亲的器官去挽救其他人的生命。
于是,第二天,病人的儿子和我们踏上了去怀化的路,同时我们通过湖南省红十字会,委托深圳市红十字会的协调员,找到病人的女儿,签署了器官捐献同意书。
但是,当我们一切手续都准备好,即将手术的时候,怀化市三医院的院领导不同意我们在医院手术室获取,因为他们不了解器官捐献,认为手术应该转到长沙去做。可是脑死亡的病人连呼吸都没有,怎么转到长沙去呢?不管我们怎么和该院的领导解释,他们都表示,器官捐献是好事,但是不要在他们医院做,以免产生纠纷,因为没有这样的先例。就这样,解释工作一直从上午十点拖到下午五点,事情就一直僵持在那里。
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求助于省卫生计生委医政处,最后由医政处处长亲自做解释工作,我们才得以进入手术室。就这样,我们的第一例器官捐献案例在百般曲折中诞生了。
这个案例的成功,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我们的导师还特别组织了科室会议,要大家总结经验。因为器官捐献工作中的繁琐事情比较多,安排当时的医务部副部长负责我们的具体工作,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得到医院的支持。有了第一例,慢慢地,有了第二例,第三例,2012 年我们一共完成了七个成功的捐献案例,过程虽然曲折,但是每个案例背后都有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每一个案例都有我们团队和当地医院医生的辛勤付出。
随着案例的积累,我们的工作经验也在积累,对于捐献当中遇到的困难也更加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湖南省卫生计生委和湖南省红十字会的领导也逐渐开始重视,在器官捐献方面的投入逐渐增多,并且加强了这方面的宣传,只要有家属同意报道的,我们都会请省级媒体进行报道,器官捐献也逐渐被基层医院的医生认可,他们开始在工作中为器官捐献主动做工作。
医院领导对我们的工作高度重视,工作中的困难只要反映上去,都能得到及时有效的解决。随着潜在捐献者案例的增加,我们的工作量也在逐渐增大,协调员由开始的两个人逐渐增加到了八个人,大部分都是男护士。他们刚出来的时候没有经验,就由我们几个经验相对丰富点的带,边带边摸索,慢慢地都能独当一面。2013 年、2014 年、2015 年,我们的捐献案例都在逐年地递增,
2014 年我还代表我们医院远赴西班牙巴塞罗那参加第 20 届国际人体器官捐献与获取高级培训班,学习国际上先进的经验。似乎故事正在朝着美好的结局发展,但是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协调员这个工作,是世界上最耗人精力也最磨人的一项工作。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里面,最磨人,没有之一。
风雨兼程 我仍在坚守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我的手机必须 24 小时保持通畅,为了在熟睡中能够听到手机铃声,我把手机铃音调成最大,我经常在深夜十二点以后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吵醒,连同吵醒的还有我的家人,他们不堪其苦,但是他们知道这是我的工作,从来没有抱怨,只是,我内心知道,他们深受其苦。
同时,因为接到电话就要出发,我的计划经常被打断,我从来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假,在我的记忆里面,我和妻子的婚纱照都是分三次拍完的,每次拍到一半,我接到电话就要走,只能临时改时间。我和妻子结婚也是赶着五月三天小长假结的婚,没有婚假,因为结婚的第二天,我又接到捐献的电话,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当然,每做成一个案例,会有人获得重生,也许这是唯一能够支撑我走下去的原因。但是在每一个器官捐献案例里面,不闻新人笑,但见旧人哭,尤其看到年轻生命戛然而止,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内心无比感慨生命的脆弱。每一个捐献者都是因突发疾病或者意外才走到生命的尽头,当捐献者家人苦苦等待治疗无望,反复拷问、反复斟酌接受器官捐献这项选择的时候,往往我也陪伴他们走完了他们痛苦绝望的心路历程。
他们哭泣,我内心哭泣,他们绝望,我内心跟着绝望。长此以往,我的内心变得无比敏感、低沉,对生活的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无缘无故把工作中的焦躁情绪带给家人,变得莫名其妙生气,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就是传说中的抑郁。
如果说协调员工作让身体和心灵都不堪重负,那么最让人无法释怀的是我对于自己未来的忧虑。我是一名有着医学梦的临床医学生,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好医生,为病人解除病痛。如果沿着医生的路走下去,只要我努力,我就会沿着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这条职业晋升路走下去。
诚然,要做一个好的医生需要付出艰辛,但是,至少只要付出,就有收获。但是器官捐献协调员这个职业出现在我国才短短几年,我们现有的体制,让协调员的职业晋升变得充满了悬念。我们充当了器官移植医学里幕后的英雄,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件事始终变成我的一个心头结,变成了我刻意回避而无法解答的方程式。
尽管有这么多的困难,但是工作还要做,因为还有更多的人在绝望中等待救治,每天都有病人在等待器官中绝望地死去,每天又有新的病人加入这个绝望等待的队伍。
当想到这些,我没有理由停止工作的步伐。器官捐献这几年,让我更加学会思考,更加多地了解到社会上不同阶层的人群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更多地被普通人的大爱和平凡所感动,也让我更多地学会珍惜,也学会理解。
在器官捐献路上,我们在付出,也在坚守,我们迷茫过,也哭过怨过,但是哭过怨过之后我们重新振作,我们风雨兼程,我们继续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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