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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 --- 上接11月11日 已加分

2015-11-12 20:30 阅读(181) 评论(2) 分类:文娱

何梅英却根本听不进铁三的话,僵着身子缓缓地走出烟雾。

主意就这么拿定了。后来的日子,何梅英经常回忆,她的决定是不是跟小超市的这一幕有关。她的结论是,也许有关,也许无关,多半是无关。何梅英把这一切都归于命中注定。

第二天,何梅英到4S店找王大吉时,鼻孔里仿佛还残存着鞭炮的味道。王大吉让何梅英的话吓着了,啥?过继?

虽然何梅英把王大吉拉到了没人的地方,还是怕他的声音太大了。她用手比画着,小点声。咋,你不同意?何梅英忐忑地问。

王大吉脸上挤出一丝不是笑的笑,这太阳打北边出来了?

何梅英不想跟他哕嗦,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呀?你就说你啥意思吧。

王大吉看出何梅英是认真的,就看了眼天,哎呀,这还真从北边出来了。他不看何梅英,一边擦手一边走,想好了?

何梅英跟着王大吉,当然想好了。

王大吉却不理她,径直朝门口走。

何梅英索性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我这可是替你们老王家着想,王家的血脉别落到李家手里。看王大吉不回头,她摸不着头脑:这么大个事,你干啥去,你啥意思啊?

回到婆婆家,没有何梅英说话的份儿,她也不想多言,她想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表达。何梅英又领着大宝在卧室里做游戏,今天再看这个孩子,何梅英觉得亲了不少,玩变形金刚时也变得柔声细气,琢磨着孩子的想法,讨着他的欢心。公婆和王大吉的对话穿过虚掩的门缝断断续续传进耳里,让何梅英的心忽冷忽热。

公公老王说,平常,我还真小瞧她了。关键时候,还行,是王家媳妇。

王老太太却不这么看,只听她说,总比领养一个强吧?她的心眼儿多着呢,表面为王家这个,为王家那个,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外头领回来的,将来能跟她亲么?这好歹是大吉的侄儿,能跟大吉亲,跟她也不能太差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咱该谢还得谢。不管咋说,大宝有个家了。我跟你爸还能活几年?

王大吉提高了嗓门,谢她啥?这么多年也没给王家添个后。半夜一寻思这事儿,我就睡不着觉。要不是咱条件不好,我早不将就她了。

何梅英朝厅里呸了口唾沫,她知道这是给她听呢。

王老太太又嘱咐儿子要实心实意对大宝,特别是得看住媳妇儿。何梅英没听见王大吉的回话,却看见了他举起的拳头。

这时,大宝抱起拼好的变形金刚笑嘻嘻地朝何梅英攻击,何梅英认真地假装倒地。门开了,王老太太绕过两人坐到了床边,道,这么好的苗子,可别给带坏了。

何梅英听了这句不是态度的态度,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说起话也掷地有声,放心吧,妈,我一定往好里带,一定拿他当我自己生的。何梅英的目光刚好落在大宝的脸上,大宝还是举着变形金刚不依不饶地攻击,冲她做着鬼脸,何梅英也跟着做了个鬼脸。亏了有这个游戏,要么何梅英还真摆布不好自己的表情呢。

当天晚上,王家老两口就去了李家,把此事说与亲家。没几日,王李两家便坐在一起吃了顿过继宴。后来何梅英听说,李家开始并不赞成他们抚养大宝,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才勉强答应。李宛童还没结婚,总不能拖着个油瓶找对象吧?李家老太太只看中了何梅英一点,就是不能生养。自己不能生,对大宝就不能太差。这是李家老太太的逻辑,也是所有人的逻辑,包括被两家人请到圆桌上的片警老万。

当然,老万的这个想法只能背地里说一说,表面上,他端起酒杯颂扬了一番王大吉,特别是何梅英的大情大义。然后,他抱起大宝让他改口。大宝不干了,挣脱开老万,指着王大吉和何梅英,他不是我爸,她也不是我妈。说着转身跑向李宛童,问爸妈什么时候回来。李宛童眼睛泛潮,却一脸笑容地保证,快了呀,病一好就回来了。众人就去劝何梅英。何梅英尴尬地摆手,不改了不改了,还叫大爷叫大娘。何梅英想伸手抱下大宝,最起码碰碰脸蛋表示下亲热,可大宝却头一扭给了她一个后脑勺。众人又劝何梅英,何梅英连说“无所谓无所谓”,他们哪里知道,何梅英现在想的只是“咽在肚子里的才是肉”,至于大宝的态度真的是无所谓啊。

第二天一早,何梅英马不停蹄地去派出所和分局办理了过继手续,之后又跑到保险公司,将材料塞进窗口。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的。这期间,王李两家人去了一趟王小吉的出租屋。王小吉两口子虽然收入不菲,却常年资助贫困学生,所以既没有像样的存款,也没有一砖半瓦。平日,王老太太着急时也劝,但王小吉总淡淡一笑,说,这叫信仰。两人活着的时候不觉怎样,如今撒手走人,大宝奔跑在这两室的出租房内便显得越发凄苦可怜。何梅英倒觉得没房产是好事,真要有个大房子立这儿,大宝还能落到自己的手里么?收拾好能当作念想的遗物和孩子的物品,大宝就与这个家彻底告别了。两边老人决定就在这一天让大宝正式入住大伯王大吉的家。

说来也巧,回家的路上,何梅英接到保险公司的电话,赔偿金已经到账。何梅英去银行刷卡证实以后,激动地返回家中。此时,王大吉还没带着大宝回来。何梅英从饭厅到厨房,再从厨房回到卧室,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一个点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她认为比较稳妥的地方,大宝卧室的一块活动地板底下。她将银行卡用纱布包好塞了进去,之后又在上面实实地压了两脚。现在开始,她何梅英是30万的主人了,真是做梦一般。

再次面对大宝,何梅英的心便澎湃不已。入夜,她悄悄地来到大宝的房间,大宝已经熟睡,半张的小嘴淌出了一串口水。何梅英跪在床前,伸出手想去擦拭,手却因为紧张抖得不听使唤,只好作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人儿。你可千万别怪我啊,何梅英举起一只手臂,咽了口唾沫突然轻声道,我保证对你好啊,我何梅英冲天对地发誓,保证对你好啊,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将来,我要是挣大钱了,我送你出国,上哈佛,上牛津,啊。我给你娶媳妇,买房,买车……何梅英越说越快,双手合十不停地拜。就是这床上的小人儿送了她30万呐,她可以开个超市,也可以干点别的什么,反正她的日子马上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如果可能,她真想打个板儿,把这小人儿供起来。

虽然不能像祖宗一样供着,何梅英却绝对说到做到,一心一意、纸儿包纸儿裹地呵护着这个宝贝疙瘩。

先说住。现在大宝的房间原是何梅英两口子住,因为是南向,就让给了孩子。何梅英还给添置了新的床和床上用品。可是大宝似乎并不太满意,来的第二天,何梅英问他,喜欢这个地方不?你那屋的东西我都给买的牌子货呢。大宝皱了下眉头说,还行,不太像儿童房,我妈妈说儿童应该住儿童房。正喝着小酒的王大吉放下酒杯,比画着,还行?我跟你说,你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可不能当那挑三拣四的孩子。何梅英踹了丈夫一脚,呵斥着,少说两句。自从大宝来,何梅英觉得跟王大吉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说话好像也有了点底气。

孩子的这句话,王大吉没当回事儿,何梅英却记在心上。没几日的晚上,她把睡着的大宝抱到自己的房间,反身在大宝房间叮叮当当了个把小时。第二天,她还在睡梦中,就听王大吉高声喊,何梅英,何梅英……何梅英鞋都没顾得上穿,跑出卧室。王大吉正站在大宝的房前,倚门而立。何梅英揉着睡眼,王大吉嘴角一撇,环视着大宝房间乐了,老子很满意。何梅英舒了口气,蹬上一双拖鞋也进了大宝房。房间已经焕然一新。窗帘和床单都换成了米老鼠和唐老鸭,最大的变化是四面墙壁。此时,大宝正在挨个抚摸拍打挂在墙上的大大小小的恐龙,嘴里不时尖叫着,这是翼龙,这是飞龙……

何梅英叉着腰问:咋样?喜欢不?

大宝让何梅英抱,你抱我,我够不着那个。

何梅英抱起大宝说,你先告诉我,喜欢不?要不我就不抱了。

大宝看着何梅英,笑了,嗯,

嗯是啥呀?

就是喜欢呗。

光说就完了,得咋办?何梅英把脸凑了上去,亲一个。

大宝有些不好意思。

何梅英说,不亲不抱了啊。

大宝端详着何梅英半天,似乎在找一个恰当的地方,何梅英又跟了一句,亲呐。大宝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嘿,亲得跟个小姑娘似的。爷们儿得这么亲,这么亲,知道不?何梅英说着使劲地在大宝的脸上啄着,引来大宝又一次尖叫,有唾沫。

后来的几天,这个房间也总是能被何梅英不断地翻新,每一次花样,都能换来大宝的亲吻,最后轮到何梅英要不停地尖叫。

再说衣。何梅英从小叔家收拾了很多大宝的四季衣服,按说现在也用不着买新的,可何梅英觉得,新衣才有新气象。抖搂出几件旧衣,她皱了皱眉头,孩子咋能这么穿?除了灰就是黑,像个老古董。何梅英这么说着,刮了下大宝的鼻子。大宝问,那得咋穿?何梅英拉起大宝奔向国贸的儿童部。自打国贸10年前建成,何梅英这是第二次来。一次是看到广告说这里商品打折,进去一看发现即便打了折也要好几百,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就算承受得起,真买回去,王大吉还不打折她的腿?所以,何梅英的衣服一直是地摊货。但是,这次不同了,给大宝买东西,必须进回国贸。

儿童部占了四层的大半边,何梅英兴奋地一件件往大宝的身上套,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允许试穿红红绿绿的衣服,大宝也挺兴奋,专挑艳的颜色拿。一件花T恤,一条绿裤子,再扣上一顶红黑相间的帽子。何梅英把大宝推到镜子前说,看见没有,这才叫孩子样,好看不?大宝的脸蛋红扑扑的,咧嘴乐了,好看。说着话,鼻涕拉出老长,大宝要纸,何梅英拿不出,小声说,要啥纸啊。话音没落,看看左右没人,将大宝拉至两排货架之间,拽起衣服的一角擦干鼻涕。

你别老文绉绉的行不?谁说鼻涕非得用纸擦?何梅英又拿新衣服擦了一把鼻子,问大宝,过瘾不?

大宝点头,过瘾。说着也学何梅英的样子,用衣服蹭鼻子,呵呵地乐。

何梅英脱下脏了的衣服,冲远处的服务员喊,给我开一件这个,拿个新的。她冲大宝做了个鬼脸,大宝哪干过这么刺激的事儿,捂着嘴笑出了声。

拎着大包小裹,两人跑进了观光电梯。大宝意犹未尽,又举起胳膊擦鼻子,何梅英大叫道,哎,这是咱的衣服了,自个儿的就不能这么擦了,懂不?可是大宝停不下来,长到6岁,他还从来没这么随便过呢,这可比爸妈在家的时候有意思多了。何梅英斜了他一眼,也就随他去了。

一趟国贸花了小两千,何梅英将衣服摊在床上,对大宝说,件件过200,你说大娘对你好不好?

大宝不懂200的概念,但何梅英这么问,大宝就郑重地点头,好。

何梅英摸了摸大宝的头,很欣慰,知道就行,你大娘我这一身行头都没过200。

王大吉对何梅英买的衣服不甚满意,说,从前的大宝像个绅士,现在花里胡哨的像个啥?但嘴上这么说,何梅英还是能够感觉到来自丈夫的又一次肯定。

再说吃。

住跟穿,婆婆王老太都不太过问,可是吃上就不同了。大宝入住的第二天,王老太就现身王大吉的家亲自指导。当时何梅英刚好领着大宝从超市回来,买了一口袋孩子的零食,一一掏出来搁在桌上,每放一样她都要叨咕出食品的名称,好让王老太心中有数。可老太太并不领情,待何梅英掏完了东西,她起身去厨房端出来一大碗肉馅,告诉何梅英,大宝最爱吃的是炸丸子。

七分瘦,三分肥。老太太用筷子扒拉着肉馅。

哦。

两天一次。

哦。

买现成的容易,做成丸子才叫难。说完,老太太放下碗进了孙子的房间。

放在平时,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何梅英又要生一肚子的气,但今天,她依旧保持着笑容,她也不是装的,天天心里种着一盆花,怎么还能生气?何梅英听见大宝的房间里传出祖孙的对话。王老太问大宝,娘娘对你好不?大宝的回答很响亮,好。王老太提高了嗓门,不好你就告诉奶奶

这句故意说出来给儿媳听的话,何梅英同样没有计较。并且,从这天起,何梅英天天都要炸几个小丸子放在晚餐的餐桌上,自己不吃,也不让王大吉下酒。大宝吃丸子的时候总笑眯眯地瞅着何梅英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婆婆规定每次吃6个,少了不解馋,多了怕发胖,何梅英每次都要多给几个。结果每晚何梅英都要再洗一次脸,大宝总要在最后一个丸子咽下肚后,用腻乎乎的小嘴在她脸上蹭一下。

方方面面的周到,加上在王大吉这里可以随意而为,何梅英没有底线的纵容,不到一个礼拜,大宝眼里的那份生疏感就无影无踪了,走到哪儿都牵着何梅英的手。

何梅英一家三口时常从小街招摇而过,有一个人不乐意了,铁三。

一天傍晚,何梅英买完了菜领着大宝往家走时,让铁三叫进了彩票店。何梅英让大宝叫“大大”,大宝字正腔圆地喊了声“大大好”,他的礼貌和修养让铁三啧啧撇嘴,低声对何梅英说,不像他们老王家人啊。

何梅英没心思跟她逗咳嗽,让他有事说事,没事打一注,她就走人。

铁三顺手拿了块桌上的喜糖塞给大宝,又对何梅英道:老王家逼的?这也太不地道了。

没人逼,我提出来的。

为了拉住王大吉?代价也太大了吧?你当养猫养狗呐?难着呢。

何梅英不想听铁三哕嗦,不等对方打完彩票,拉着大宝往外走,临出门,她回头仰着脖对铁三挑了挑眉毛,咋的?吃醋了?酸了吧叽的。

何梅英扭着屁股一步两晃地消失在商业街的胡同口,她知道铁三一定一直目送着她,所以就越发扭得起劲,时不时地跟大宝再做些亲昵的动作。你以为我何梅英的日子是个破烂么?大宝也学着何梅英的样子扭起屁股,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却又步调一致地扭出铁三的视野。

虽然这么气着铁三,可真有了大事儿,何梅英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个男人。眼下何梅英急需解决的就是兑下一家理想的超市。经过两个多礼拜的思考、打探、比较,何梅英在离小街几百米的地方相中了一个空门市房。门市不大,她租得起;身后还傍着两个小区,不愁客源;关键是离家和幼儿园近,何梅英每天还得接送大宝呢。外围工作结束,讲价的时候,何梅英叫上了铁三。铁三也果真配合得恰到好处。因为长年在小街做生意,铁三也认识房东,所以大有一手托两家的架势。价钱讲到紧要关头,何梅英咬死一个价儿不松口,房东却必须再加一万五。铁三笑着对二人道,要么,你们都回去考虑一下,回头都给我回个话儿。

离开门市房,铁三回头确定无人跟上,便低声再次向何梅英保证,这一万五我给你添了。何梅英白了眼对方,也再次声明“用不着”,说得底气十足、趾高气昂、扬眉吐气,甚至有点牛气烘烘。按照铁三的说法,这一万五,房东是绝不可能降的,因为原本要价就不高。

我跟你说,机不可失。铁三重申道。

何梅英虽认准了这个店,嘴上却说,你容我想想。

铁三急了,还想啥呀?

我不得跟王大吉说啊?

还没跟他说呢,你看什么房呀?责备的话一出口,旋即有丝笑容挂在铁三的脸上。

何梅英说,我知道你乐啥,美了吧?就跟你商量了。

打发走铁三,何梅英没回家,领着大宝去了菜市场。刚才看房的时候,大宝始终在跟前,何梅英突然觉得有些不妥,6岁的孩子会学话了,特别还走进过一间新鲜的屋子,万一回家跟王大吉冒出点什么,那还得了?

何梅英在街边的小摊前买了团棉花糖。盯着那个干瘦的老头拿着根细细的竹棍在机器上比比画画,轰隆隆的响动中,一丝丝柳絮飘起,很快缠绕成一团白白的云朵,大宝不停地咽下唾沫。

何梅英问,没吃过?

嗯,大宝点头,我妈说不卫生。

瞎说,啥叫不卫生?我小时候就吃这个。

大宝接过糖,伸出舌头,贪婪地舔了一口说,好吃。

好吃?

好吃。

何梅英蹲下身,道,大宝,大娘跟你说啊,今天的事儿,就是刚才咱去了那栋房子,又见了铁大大的事儿,回家不能跟你大爷说,听见没?

大宝认真地点了下头,嗯,不说。

能保证?

保证。

来,拉钩。何梅英伸出小手指。

大宝也伸出小手指。

拉钩拉钩,拉拉钩,大宝就听娘娘话,回去啥也不跟大爷说。

何梅英抱起大宝,笑了,活了四十多岁,她也有同盟军了,一时间感觉像喝了糖水。大宝趴在何梅英的身上也吃得起劲,不时将嘴边黏糊糊的东西往何梅英的肩膀上蹭。俩人母鸭领小鸭般咯咯地一路走去。

走了一段,眼看到家门口,何梅英突然停下脚步,像是说给大宝又像自语:超市一开,咱日子就好了,咱就能挣着钱了。挣的钱,一半,大娘都给你花,啊。

买棉花糖?

对,棉花糖,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那我爸我妈呢?大娘给他们不?

给,也给。

大宝猛地亲了口何梅英。何梅英使劲揽了下胳膊,让大宝贴得更紧。即将动用那30万,她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儿。

回到家,何梅英一直想找个机会跟王大吉说超市的事儿,可几次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话还是说不出口。为了让愧疚之情降降温,何梅英第二天一早提议去游乐场。

因为是周日,大宝不用上幼儿园,何梅英告诉大宝可以玩个够。为表诚意,刚一进门,她先去买了300块钱的游乐券。何梅英陪着大宝坐了过山车,玩了激流勇进和转马几个项目,因为没有孩子,40多岁了,何梅英还是第一次碰这些玩意儿。小的时候家里穷孩子多,爹妈倒是带她进过类似的地方,但她只能看,玩的是双胞胎弟弟。搞对象的那两年,王大吉一般都是领她先吃饭再进电影院,吃饭是铺垫,电影院是主题,铃一响,灯一灭,王大吉的手便伸进她的衣服里,偶尔她也把手伸进王大吉的衣服里,可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摸。何梅英提过一次游乐场,但这么光明的地方,王大吉是不肯花钱的,有啥用啊?钱得花在刀刃上。

游乐券刚用了一半,却花不出去了。何梅英买雪糕回来,发现大宝仍骑在王大吉的肩膀上看人弹钢琴。刚才从转马上下来,路过这片草地,大宝就被这架钢琴吸引。弹琴的是个穿白衣白裙的少女,因为围观的人多,大宝就让王大吉扛着他。何梅英举起雪糕,大宝说不吃。又让他抓紧时间玩剩下的项目,大宝说不玩了.哪儿都不去了。何梅英问,就看这儿?大宝眼不离钢琴点点头。嘿,省钱了。何梅英挥舞着手里的余票赶紧去退。退完票,又上了趟厕所,转回草地,大宝果然还在听钢琴,只不过从王大吉的肩膀上下来了,站在人墙的前排。两个大人一左一右一直陪着大宝,听了一曲又一曲。何梅英后来感觉脚都站得发麻了,提出离开,大宝却说什么也不肯走,直到过了午饭时间,王大吉嚷着肚子饿,强行把大宝拉走,还差点把他的眼泪弄出来。

这有啥好听的?

就是好听。

以前听过?

嗯,我妈还领我听过音乐会呢。

肉串,烤肉串,吃不吃?

听到肉串俩字,大宝的手才松开,乖乖地跟着王大吉走了,却仍忍不住三步一回头。

肉串好,钢琴好?王大吉问大宝。

此时,三人已经坐进了大排档,大宝吃得正香,眼前摆了一堆撸下的签子。肉串好。大宝说。

爱吃就多吃啊,以前没吃过吧?

没。大宝顾不上说话,又拿起一只鸡骨架。

你爸你妈净整些没用的,王大吉抠了下牙,孩子乐意吃啥就得给啥。

就是,哎哎,何梅英看着大宝着急了,你别把骨头吐出来呀,都能吃,老酥老香了,试试,香不?

大宝嚼了口骨头,香。

王大吉踢了媳妇一脚,去,再给我要两瓶啤酒。

何梅英不动地方。

王大吉瞪起眼睛,你去不去?

何梅英只好又去拎回两瓶原汁麦。

酒过三巡,王大吉蹿到烤串的小兄弟跟前,摘下他的新疆帽给大宝戴上,逗得大宝前仰后合。直到太阳西落,一家人才兴高采烈地穿过小街,在铁三的注目下回到了家。

何梅英见王大吉高兴,觉得时机已到,晚上给大宝洗澡的时候,就试探着说出超市一事。何梅英拿着喷头在大宝的身上来回地扫射,哎,小脚丫抬一抬,小屁股撅一撅。大宝尖叫着躲闪着。何梅英却突然冲坐在马桶上洗脚的王大吉说,我想开个超市。

啥?王大吉一直在打酒嗝,听了何梅英的话,突然止住了,你说啥?

开个超市啊。何梅英装出轻描淡写的神态。

偷钱去啊?

咱不是有点么,不够可以跟我妈他们借啊。

从前不借,现在就借了?

现在咱不是有孩子了么,像个家了,试试呗。

拉倒吧,你不光是你们家泼出来的水,王大吉站起身,转身将盆里的水倒进马桶,还是洗脚水。

看着王大吉的背影挪出卫生间,何梅英不但不恼,反倒舒了口气,好歹要办的事让王大吉知道了,就不算她何梅英先斩后奏,接下来她就可以具体操办了。何梅英欢快地加大水量冲向打了香皂的大宝,来了,来了啊……

大宝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雾气也渐浓,欢快地漫出了卫生间,漫进整间房子。

这天晚上,大宝病了。何梅英给他洗完澡,就去包冻饺子,大宝不肯穿鞋,光着脚在地上跑,何梅英怕孩子着凉,连哄带吓地围着沙发转了几圈,算是把他按住,但大宝的脚还是不往鞋里伸。商量来商量去,大宝同意不再满地跑,而是踩在何梅英的脚上,跟着她一起包饺子。

这样的姿势让何梅英很惬意,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曲儿。擀皮、包馅,手里飞快地忙活,心里也不停地盘算那间即将开张的超市。何梅英想,她一定要把货的品种上得全一点,有些东西,比如针头线脑,可以不挣钱,但是绝不能少了,为的就是让顾客一站购齐,平日里自己就是这样,谁家的货全进谁家的门。对了,还得卖熟食,十八里铺的熏肉一定得进点,猪耳朵、猪肘子,还有豆腐卷……何梅英越盘算越细,渐渐忘了身下的大宝,等到大宝喊肚子疼时,她一低头才发现,孩子的大半脚掌早就离开了自己的脚背,再一摸,冰冰凉。何梅英赶紧停下手里的活,灌了热水袋,抱起大宝进了卧室。

这一抱竟是抱了一宿。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大宝也不让开灯,就蜷在何梅英的怀里说悄悄话。

以后可不能再着凉了,何梅英靠在床上,对怀里的大宝说.不光肚子疼,小牛牛也该坏了。

坏了,我就不尿尿。

你当小牛牛光尿尿呐?

那还能干啥?

何梅英一时不知说啥好,那、那,你太小了,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用处大了去了……说着去挠大宝的腋窝,大宝发出咯咯的笑声。

很快,大宝毛茸茸的眼睛显出困意,缠着何梅英讲故事。何梅英又拿出看家本事——《拔萝卜》。

拔呀拔,可是怎么也拔不动,他们就找来了小花猫;小花猫拉着小狗,小狗拉着老奶奶,老奶奶拉着老爷爷,可是啊,还是拔不动;他们又找来了小耗子……说着,何梅英看了眼大宝,是不是不咋疼了?小时候啊,我肚子疼了,我妈就这么搂着我,搂着搂着就不疼了。

不是,大宝说,我想我妈妈了,我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听了大宝的话,何梅英顿时睡意全无,后悔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在大娘家不好么?

大宝说,好,那也想我妈妈了,我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呀?等她回来了,我和我妈妈一起在这儿玩。

何梅英见大宝不依不饶,就道,你小姨不是说了么,等你爸你妈病好了,就回来了……快了,啊。

大宝的头向何梅英再次靠了靠,一只手搭在了她的乳房上,何梅英一愣,想起大宝是吃母乳长大的,她记得双胞胎弟弟也是这般大了还往她妈的胸脯上拱,要奶吃呢。

何梅英继续叨咕着,咱讲哪儿了?小耗子来了,小耗子拉着小花猫,小花猫拉着小狗……

被王大吉推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王大吉拉开窗帘,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听王大吉说,你手机也不开,电话都打到家了,你不要工资啦?

王大吉破例地送了一次孩子。大宝过继以来,始终都是何梅英接送幼儿园,但是今天,王大吉必须让步了,因为在这家保险公司,只要例会不缺席,即便任务完不成,也能拿到一定的基础工资。王大吉从来不跟钱过不去。

何梅英在王大吉的骂声里匆忙跑出家门,跑进公司大门,但还是迟到了。

年轻的经理冲何梅英开火,因为你,这会晚开了半个点儿。

何梅英抬头看了眼经理,脸上不见了从前的谦卑和讨好,小声嘟囔着,家里有事么。

经理仿佛看到了新鲜事儿,何梅英都会顶嘴了?怪不得你拉不着保单,就你这副冤种样儿,谁爱搭理你?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儿,告诉你,何梅英,这月你再完不成任务,就给我走人。

对方话音一落,何梅英转身便往外走。

她听见经理喊着,哎,哎,你干吗去?

何梅英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经理,瓮声瓮气地表达着她的意思,我完不成啊,我走人啊。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闪着耀眼的光芒,何梅英朝着光芒走去。她挥了下手臂,喊道,姐姐我受够了,不跟你们玩儿了!她的声音不但吸引了很多人探出头来,也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呢。过瘾。

真他妈的过瘾。何梅英觉得一股热浪要从胸膛喷薄而出,她要把她的快意与人分享。

下午从幼儿园接出大宝,何梅英领着他又去了昨天的那个大排档,不但点了好几种肉串,还要了一瓶酒。

何梅英止不住兴奋:吃,多吃点儿,今儿大娘高兴,大娘干了件大事儿,当了回人。她又递给大宝一串肉:以后咱高兴就来撸串子。

大宝不明白地问,大娘,你以前也是人呐。

何梅英笑了:傻小子,你还小,你不明白。吃吧,多吃点。她又冲老板说,酒给我启开。

何梅英给大宝也倒了一杯:喝过没?来一口,爷们儿么……

说着,她自己先干了一杯。大宝也抿了一口,辣得直伸舌头。何梅英哈哈大笑,干脆一把将大宝抱在腿上,娘儿俩同吃一块肉,同喝一杯酒。

看上去,好日子已经在向何梅英招手,可老话说得好,喝凉水花脏钱早晚是个病;还有句话叫,纸是包不住火的。反正,保险金一事,东窗事发了。揭露者是李家的人,大宝的小姨李宛童。

大宝过继后,何梅英见过这个女孩儿。那是一天下午,何梅英领着大宝从幼儿园出来去市场买菜,总感觉身后有人跟踪,开始因为做贼心虚她还不敢往后看,后来恰巧在一家理发店的镜子里发现竟是李家人,她便拽着大宝在一棵大树后闪了下身,结果与李宛童撞了个满怀。尴尬地寒暄过后,何梅英警觉地问对方有啥事。

李宛童支支吾吾地表示就是想看看孩子,说着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大宝的脸蛋,眼泪也泉水一样奔涌。想小姨没?她问道。

大宝眨着眼睛。

想没呀?李宛童又问了一遍。

何梅英事后一直记得大宝的态度,大宝吞吞吐吐地问:不撒谎的么?没,没想…一

就是这句话让何梅英一下来了底气,冲大宝说,告诉你小姨,我对你好不? 大宝看着何梅英:好。 何梅英说,冲你小姨说,在我们家待着有意思没?

大宝还是看着何梅英,认真地说:有意思。

何梅英再次告诉大宝,冲你小姨说。

李宛童马上摆手制止,一把搂过大宝,免得孩子看着她的眼泪,何梅英真切地记得,她还向自己道了谢,感谢的目光真诚得让何梅英经常能回味起来。所以,无论如何,何梅英都不会想到,问题会出在这个看着单纯奶味还没干的小丫头身上。

事情来得很突然,毫无征兆。这天,何梅英正在解放西路的超市里考察,还像模像样地拿着个本子密麻麻地作着记录。先是接到铁三的电话,问考虑得如何,何梅英回复几天内交款签合同。跟着,王大吉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劈头盖脸地一句话:赶紧滚到我妈家。

何梅英没问咋的了,但她知道,出事儿了。大宝过继以来,王大吉已经不用这种口气说话了,肯定出了大事儿。

到了婆婆家,李家老太太和李宛童也在,再加上公公婆婆,四人齐齐地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不等何梅英站稳,王大吉大喝一声:跪下!何梅英不动,站在后面的王大吉上前踹了一脚,何梅英腿一软,双膝着地。

钱呢?钱在哪儿?

什么钱?何梅英搪塞着。

王大吉将一张报纸扔在她的脸上,还想赖?你个损老娘儿们。何梅英不捡报纸也不敢抬头,难道30万的事儿,还能登在报纸上?何梅英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李宛童上前一把扯过报纸,你不认字儿吧,我给你念。她拿着报纸:前面咱就不念了,从这儿,2013年,天天寿险推出了“一纸快赔”等一系列理赔服务,使受益人利益得到最大的保障,等等等等,这也不念了。往下,这儿,我市居民王嘉某是一名6岁幼童,本月2日,其父母在去往海南前办理了人寿险,结果父母旅途中双亡,保险公司很快按其投保额度赔付30万元,让孩子未来的生活有了保障……李宛童啪地将报纸摔在茶几上,你们公司的新闻、广告,没料到吧?偏偏这报纸就让我看见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老太太颤着音:我问你,真有那30万?

何梅英仿佛被浇了盆冰水,不抬头,也不吭声,咋会这样,咋会这样呢?何梅英想不明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见她默认,最先回过神的是王老头,他使劲地拍了下沙发,道,你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们王家哪点对不住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都干得出来。

王老太太跺起脚:你说你,要长相没长相,要条件没条件,做个保险还得找亲戚帮忙,连个起码的孩子都生不了,我们大吉不也跟你过着么……真是没良心Ⅱ内。

王大吉指着媳妇的脑袋:胆肥了你,还要背着我独吞我弟弟的卖命钱。

何梅英虽不敢抬头,却接了话:我没想独吞。我对大宝好,我现在对他好,以后也会对他好。我就是想开个超市,我啥啥没有,啥啥不是,也干不了别的。将来挣的钱也给大宝花,养个孩子得不少钱呢……

王老太太:将来?将来要是你赔了,这钱没了,你还不立马把大宝赶出去。

我没那么想。何梅英紧着回答。

王老太太痛惜地摇着头,比画着王大吉和何梅英:你瞅你找的这个媳妇,家门不幸啊。

王大吉呼地站起身,上前扇了何梅英一个耳光。沙发上的四人一愣,但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王老太太只表示让他们回去打。李宛童则在一片混乱中,表达了最关键的意思:大宝王家不能再养了,抚养权得归李家,同时交出那30万。

何梅英趔趄着被王大吉揪回城北的小家,哆哆嗦嗦地从地板下翻出那张银行卡,王大吉一只手接过卡,另一只手朝何梅英的脸上挥去,直打得她鼻孔穿血,口吐白沫,方才罢手,嘴里却依旧骂个不停,你个损老娘儿们,给老子丢大人了,你个王八生的杂种。王大吉像头公狮一样在屋里来回踱步:离婚,他说,离婚,这婚老子是铁定离了,离定了。20岁老子就认识你,今年老子42,22年呐,老子就没看出来你这么阴这么狠。22年,老子找谁现在都生孩子了,儿子都比老子高了,守着你这么个不下蛋的鸡。离,明天就离……

何梅英缩在墙角,一夜未动。十几年前,那个妇产科大夫第一次宣布她不育时,她悲痛欲绝,仿佛天塌地陷、世界末日来临,可是今天这个晚上,悲痛都显得奢侈了。何梅英很想悲痛一下,浑身上下却找不到疼的地方,出血的鼻子不疼,打肿的屁股不疼,心也不疼,一点感觉没有。生不如死就是如此吧,何梅英想。大宝让李家直接从幼儿园接走,此时的家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从前近20年的家,也是俩人,咋从来没觉得这么静过?孩子的喊叫就像炒菜的油烟,随着排风机飘走散去,敢情这一个多月做了个梦啊。

第二天天一亮,何梅英再次被王大吉揪着走出门,披头散发跟在这个愤怒的男人身后,听着他对离婚事宜的安排:我告诉你啊,房子、钱,你啥啥别要了;你给老子净身出户,连块肥皂都不能给老子带走。

何梅英停下脚步。

王大吉回头看了一眼:咋的?你还不服?那你就告去,看谁丢人。这事捅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他使劲地搡了一把何梅英,我看你上哪儿去。打结婚,你妈你兄弟就没管过你。睡马路牙子去吧你。我让你损…-.

铁三从店里探出头,何梅英正好迎上他的目光,往常委屈的时候见着这个男人,何梅英总能掉下眼泪,可今天她却对他的关注视而不见。不光是铁三,在何梅英的眼里,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或者说,这个世界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何梅英啥都没了,30万没了,未来没了。

在民政局办理手续时,办事员将两页纸交到何梅英和王大吉面前。王大吉拿起笔,气呼呼地问办事员:往哪儿签呐?

何梅英却不动手,懦懦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钱不要了,咱还养大宝。

王大吉一愣,停下笔,扭头看何梅英:你说啥?

何梅英失魂落魄地重复了一遍,钱不要了,咱还养大宝。

王大吉想了想,扔下笔,也不看何梅英,骂骂咧咧地背着手走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何梅英想的那么简单,大宝现在在李家,不是想养就能养的。过了一个周末,礼拜一的上午,法院的传票送达王家,这有点出乎王家的意料,李家当真起诉了?他们不是知识分子么,知识分子咋还上法庭?王老太太打电话把这件事儿告诉了王大吉,却不允许他和何梅英踏进家门。何梅英不明白刑事和民事的区别,颤颤地问王大吉,法院能不能把她扣下。王大吉说,扣下你也得去,咱都是被告。他说的“咱”是指他和何梅英两口子,还有他的父母,按传票上的说法,就是王嘉宝的祖父母。李家起诉的内容是,要回大宝的抚养权。王大吉朝何梅英唾了口唾沫,想养还养不成了呢。何梅英低眉顺眼地又热了壶酒放在桌上,自从事情败露,王大吉的酒量又大增,每次喝完了骑上媳妇就打。

转眼到了正式开庭的日子。何梅英低着头跟在王大吉的身后走进民二庭的大门,公公婆婆已经到了,何梅英刚要打招呼,听见大宝的脆声:大娘。循声看去,李家母女和大宝正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李宛童按住大宝,不许他奔向何梅英。何梅英瞥了眼跃跃欲试的大宝,对这个几天前还打得火热的孩子,此时此刻已提不起半点兴趣,但还是朝着他挤出一丝笑容。她用余光瞥了眼四周,偌大的房间,只有王李两家,显得空空荡荡。

法官就是在何梅英的打量里走进法庭,走上审判长位置的,他咳了一下,朗声道:李宛童起诉主张王嘉宝抚养权一案,现在开庭。这就开庭了?何梅英想,就这么简单就开庭了?李宛童端起几页纸,何梅英听着她历数自己的罪行,手心里出了汗,他们会把她怎么样呢?门外不时地传来大宝的笑声,一个年轻的女法官正带着他玩弹子。

李宛童声泪俱下念完起诉书,王老太太不干了,坚持犯错的是儿媳妇,孙子今后可以由他们带,因为孩子姓王,姓王就不能离开王家。李家老太太冷眼相待,一言不发,最后法庭变成了王家老太太和李宛童的口舌之战。见争执不下,法官宣布休庭,半个小时后进人调解阶段。法官是一个50几岁的男人,他说,我上有老下有小,从事法律工作20几年,所以,无论从情从理,我劝你们一切以孩子的成长为重。他还说,民事以调解为主,争个高低上下没有用。王老太太和李宛童几乎同时说,咋没用?王老太太干脆表示,钱,你们李家管着,我们管孩子。李宛童直言,您这么大岁数还能管多久?这时,王大吉缓缓举起手,笨嘴拙腮地说,我跟我媳妇还接着养大宝,钱归李家管。王老太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满意地看了眼儿子,也捎带着看了眼儿媳。可是何梅英却一直不敢吭声,生怕哪句话说不好,惹了李家人不说,再惹了法官。

两家争得面红耳赤时,法官却离席而去。再进来时,手里领着大宝,他蹲下身,说道,孩子,小姨家,大伯家,愿意到谁家你就跑到谁那儿去,去吧。大宝受到鼓励,松开法官的手,几乎没有思考,径直跑到王大吉的跟前,王大吉刚要咧嘴乐,大宝却往前跨了一步,贴到何梅英的身上。何梅英愣了片刻,立马端正了身子。不管咋说,这种时刻,大宝的这个举动还是让她在丈夫乃至在婆家人面前长了脸。法官乐了,说这个结果其实最好了,孩子可以有爸有妈,有利身心发育。李宛童腾地起身严词反对,李老太太拽了她一把,不容置疑地说道:就这样吧。

出了法院,王李两家一行几人一同去了李宛童工作的储蓄所,将那30万放在了她所在的银行,按照法院调解书上的约定,银行卡由王家保管,密码由王家掌握,但是李宛童随时监督,在大宝18岁时交给孩子本人。一切妥当,李家老太太领着大宝走到何梅英和王大吉跟前,道,大宝是你们要的,既然要了就得负责。又冲何梅英单独说了句,人在做,天在看。李家母女便招手上了辆出租车。

王家五口没有坐车,王大吉跟着父母在前表达着得胜的喜悦,王老太太说,她何梅英认命吧,这下也好,30万给大宝留住了,让她挣钱养活孩子去吧。几步之外的何梅英领着大宝一边往前走一边踢着石头子儿,大宝嫌她踢得不好,让她重踢,何梅英挑了块大的狠狠踢向垃圾箱,咣的一声,吓得三人齐回头。

你干啥?王大吉问她。

踢石头啊。

王大吉瞪了她一眼。

大宝像从前一样在何梅英身前身后跳蹿,时不时地还要把手伸进何梅英的手里,以前感觉像玉一样的小手,此时,何梅英却觉得像块木头,而且是没有刨过的木头,扎在手里烦在心上。从现在开始,这个孩子跟30万没关系了,没关系了就是累赘了,婆婆说得对,以后她何梅英挣的钱一大半得花在他的身上啊,还要一天天地侍候他,管理他,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刚才法庭上在王家人面前吐了口气,可这口气吐出来又能咋的?受罪的日子在后头呢,何梅英想,李家怎么就同意了呢?

能解释李家老太太态度的,还是王老太太。后来的一天,王老太太恍然大悟,一拍桌子说,原来如此,她们要的就是30万,压根儿就不是大宝。何梅英让婆婆这么一点拨,也明白了,李家打抚养权的官司为的就是各退一步,还真是斗不过臭老九啊。

对于眼前的局面,不但何梅英窝火,王大吉也不乐意。在父母面前挽回了面子,回到家,他就骂何梅英是个败家的老娘儿们,说当初如果何梅英将30万摆在桌面,王李两家和气地一分,他们兴许还能落一半儿呢,现在可倒好,她踢了脚何梅英,毛儿都没了。何梅英正在切菜,她恨不得操起刀砍向王大吉。王大吉用黄瓜尾巴杵了下何梅英,又把话往回拉,说,告诉你啊,对大宝可不能差了,差了我要你的命。

何梅英带着一肚子怨气吃完了饭.到了该给大宝洗脚的时候,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将大宝的脚按在水里,大宝像平日那样在盆里乱扑腾,试图溅出水花跟何梅英嬉闹。何梅英可没那份兴致,也懒得伪装,她严肃地不耐烦地放开手,一副“你洗不洗”的架势,大宝只好乖乖地不再乱动。何梅英糊弄了两把,拎过来抹布,端详了大宝半天,突然道,我这儿哪儿好啊?嗯?你小姨银行的,挣得多,你姥退休金也高。我这儿哪比得上她们呐?我跟你说,这往后的日子更难着呢,说不定哪天吃不上饭了。

何梅英突然的态度变化,让大宝摸不着头脑。他问道,大娘,是不是大伯欺负你?你很难过啊?

去去去。何梅英把大宝撵出门,插上门闩,回身坐在马桶上假装方便。何梅英想,我拉屎你们得让我自己待着吧。

自己待着的何梅英就想,这个春天咋这么倒霉呢?鸡飞蛋打,最后还留下这么一个麻烦。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么?本来钱就不够花,又多出这么一张嘴。

第二天一早,何梅英送大宝去幼儿园的路上,王大吉再次发飙,骂她牛气个屁,没等咋的呢,工作先辞了,让她赶紧找活去。

何梅英嘟囔着,找啥活呀?

王大吉指着马路对面的人力市场,那头,长胳膊长腿儿就能干。

何梅英不想去:那都是农村人干的。

王大吉眼睛瞪得像灯泡:想过不?想过就去。我一个人养仨.喝西北风啊?

目送着王大吉走远,大宝问何梅英,你们为什么吵架呀?

何梅英没好气地说:为你。

大宝委屈地眨着眼睛:大娘不喜欢大宝了么?

何梅英手里拽着大宝,感觉到他的拉动,却不愿低头,她看着来往的车流,动了动嘴,终究没张得了口。

送走大宝,何梅英不得不去找工作,真要是在家闲起来,王大吉还不劈了她?她在人力市场转了几圈,因为第一次来,摸不着门道,竟然有人问她是哪片的。何梅英说啥哪片的?对方说,我们是二道水库的,你呢?何梅英笑了,合着擦个玻璃还得交份儿钱呀?我靠。何梅英想自己一个城里人无论如何不该沦落到给一个农村人打工的地步。她转身走进一家家政公司。家政是城里人开的,她可以接受城里人的剥削,很快就谈妥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签合同时,铁三的电话打进来,问她啥时交款。何梅英说超市不开了。铁三问为啥。

为啥?何梅英喊道,姑奶奶遭抢了。

何梅英的怨气一直带到晚上接回大宝,因为王大吉下班晚,她只能带着孩子去雇主家。活儿很简单,就是做一顿晚饭,待雇主一家老小吃完,她收拾妥当就可以回家。她把大宝安排在了门口,让他看书包里的动漫画册,然后一人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起晚餐。雇主家的厨房很漂亮,炊具都是那种锃亮的不锈钢,何梅英在商场见过,要好几千一套。和着嗞噬啦啦炒菜声的是屋里哗啦哗啦的搓麻声。男主人今天的手气好像挺好,挺兴奋,何梅英想,这就是穷人富人的差别啊,靠。两个菜炒毕,户门响了,何梅英知道是女主人接孩子回来了,不等何梅英放下手里的大勺,就听外面有个孩子喊,王嘉宝!跟着是大宝的喊叫“洋洋”!何梅英迈出厨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洋洋跟大宝在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班,所以每天接送孩子,何梅英都能跟眼前的女人打照面,有时也寒暄两句,本来挺平等的关系,现在突然变成了你雇我佣。虽然女主人傲慢中保持着礼貌,何梅英还是羞得满脸通红。洋洋让大宝跟他进屋玩一会儿,遭到女主人的制止,要求他去二楼的琴房练琴,何梅英则留下大宝讪讪地回到厨房继续干活。

四菜一汤摆齐,主人母子吃饭的时候,忽听楼上传来刺耳的琴声,女主人一愣,放下碗筷起身就走,何梅英也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扔下正在洗刷的锅碗瓢盆,追出门一看,大宝果然不在门口。

看见突然出现的两个大人,大宝停下按键的手。女主人说,这是钢琴,不是玩具,不能乱动。女主人说这话时特别严肃,何梅英马上往外拉大宝,不乱动,不乱动,你听见没?大宝却十分认真地对何梅英说,我不是乱动。何梅英使劲地拽了他一把,叫你别动你就别动。

出了主人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何梅英越想越憋气,本来已经很丢脸,让大宝那几个手指头按下去,更是颜面扫地。她只好靠不停地数落大宝发泄怨气。

何梅英说,以后,你眼皮子可不能这么浅了,听见没有?不能谁有啥好东西,你都想碰,都想有。丢不丢人?咱没那条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明儿再去,绝不能乱动了。

我不是乱动。我会弹一个练习曲,我上过钢琴课,冬天开始的。

何梅英更烦:那也不能动!

大宝有点生气了:不动就不动。我妈妈说,旅游回来就给我买钢琴。我妈妈要找一个调音师,找他买。

你妈,你妈,你妈在哪儿呢?我还想找你妈呢,你妈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大宝突然抽出手,愣怔着站在原地,不走了。

何梅英发现大宝的手没了,喊着:走啊!

可是大宝却没跟上来,何梅英扭过头,看见有两行泪从大宝脸上滚落。何梅英这才意识到,天呐,我这是说了什么呀。她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话已出口,挽救是没可能了。

路灯的光幽暗清冷,正是乍暖还寒时,凉风阵阵打在脸庞,何梅英和大宝并肩坐在潮湿的马路牙子上。何梅英不看大宝也知道,他哭得一塌糊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宝的眼泪。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碎的夜晚啊。

心生内疚的何梅英说,大娘刚才说的是气话,你妈妈会回来的……她伸出手臂要搂一下大宝。

可是大宝摆脱开何梅英:你们都骗我,你们骗我,我要妈妈……

何梅英再次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她无言以对,只能陪着孩子长久地坐着。天上飘起了小雨,何梅英起身要抱大宝,生气的大宝再次挣脱开何梅英,径直朝家走去。

第二天早饭时,王大吉看出大宝的情绪不高,何梅英也没敢说出原委。王大吉只向大宝确定一件事:她欺负你了?见大宝摇头,就放心地自顾蘸着大酱喝小酒了。

接下来的几天,大宝一直阴沉着脸,晚饭的时候照旧跟着何梅英去雇主家,但绝对不会再碰琴,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画本。何梅英却发现他半天不翻页,楼上传来叮当的琴音,大宝的身子也跟着一晃一动的。他也没再向何梅英要妈妈,何梅英以为这段插曲就算翻过,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这天傍晚,何梅英气喘吁吁地跑进幼儿园,看见大宝正在操场被几个小伙伴攻击,他们说他“你没妈没爸了?”“他妈他爸呢?”“离婚了?”“不是离婚了。”“都死了?”“没妈没爸。”“没妈没爸。”那个叫洋洋的男孩儿也在其中,不但说“他没妈”还喊着“他后妈是我们家保姆,侍候我的”。大宝低着头在伙伴的幸灾乐祸中狼狈地躲避着。

何梅英的火气噌地蹿上头顶,她冲上前,喊了声“靠边”,本想拉起大宝就走,却又突然驻足,一使劲儿单臂抱起大宝冲着孩子们说,“谁说他没妈?我就是他妈。还有你,”她指着洋洋,“保姆怎么了?跟你那妈一个德行,牛啥呀?”

大多孩子见了大人,都不吭声了,只有洋洋不服气地说:你是他后妈。

后妈怎么了,后妈不是妈呀?何梅英扯着嗓门,我告诉你们啊,我这个后妈比你们亲妈都好。

又有一个女孩儿壮起胆子问:那他咋没零食分享呢?

何梅英不明白:啥?

有个男孩插话:他后妈舍不得。

洋洋:我妈说了,他后妈没钱。

何梅英还是没听懂:你说啥?

孩子们一哄声地跑了。何梅英放下大宝,一把将洋洋拽过来,问他们说的到底啥意思。

洋洋对这个保姆没有一丝的畏惧:我们每天都轮流带零食到幼儿园,给其他小朋友分享。

何梅英不耐烦地问,都带啥呀?

洋洋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包薯条啥的。

何梅英问,一包?完了打开,给大伙吃?

洋洋气愤地点头:嗯。大宝不带,就分享我们的。

我靠,放开洋洋,何梅英的嘴里一直在骂,这帮小兔崽子,这帮小兔崽子。她越想越气,越走越快,大宝被她拉扯得趔趔趄趄地跟着。到了雇主家,何梅英啷啷地砸门,不等门完全打开,她伸出一只手说,这两天工钱给我。三言两语结了账,她点着洋洋的爸爸道,牛啥呀,不用牛,你儿子光会弹琴没用,知道不?说完扭头拽着大宝就走,边走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她听见身后的男人骂道,神经病。

第二天一早,送大宝去幼儿园的路上,俩人先进了一次超市,何梅英推了把愣神的大宝,你们小朋友都吃什么?

大宝没动,大娘不是说上园前,不许买吃的么?

我就问你,他们都吃什么?

大宝扫了一眼,指向上好佳薯片。

何梅英从柜台抽出两只黑色的大塑料袋,将薯片扔进袋子里,一包、两包……她看了眼大宝,装啊,发蒙的大宝只好跟着往袋里装,何梅英嘴里一直查到22,然后扎紧袋口,结账。

到了幼儿园,老师看着两个黑色的大塑料袋也发蒙,何梅英告诉老师,他们班小朋友一人一包。说着,朝大宝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进去吧。看着大宝跳跃着跑上楼梯,何梅英长长舒了口气。60块钱就这么没了,本来想买两斤牛肉的。

晚上,接回大宝时,何梅英已经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了——洗车工。这是王大吉给她找的,何梅英从幼儿园出来时正为自己的壮举得意着,王大吉的电话追了进来,让她赶紧去洗车行报到。何梅英朝电话骂了一句,看我喘口气,你他妈就难受是不?春天气温虽然转暖,但是春风依旧刺骨,何梅英的手隔着皮手套还是被冻得冰冰凉,雨靴里也溅进水,让她的脚也冰凉。接了大宝,何梅英领着他直接回到洗车行,按规定,她的工作一直要到晚上8点。

大宝坐在洗车房的椅子上,两条小腿交替踢着椅凳,眼睛一直跟着正洗车的何梅英转。何梅英拧了下抹布,朝大宝走过去,问道,今天是不是够牛?

嗯。

何梅英苦笑着:牛就好。

大宝不再吭声,何梅英就陪着他默默地坐着,掂量着用什么话安慰他,可是搜肠刮肚也找不着一句恰当的。半天,她无奈地说:我说孩子,大宝,这啥事呀,都得过去。我知道你心里边不好受……

这时有人叫她:老何,来车了,来车了。

何梅英一边应着,一边又对大宝说,我得干活去了,我就不哄你了,啊。

大宝还是不作回应。

何梅英于心不忍,又不得不走,“我不干活,吃啥喝啥呀,对不对?”她顺手抄起一个计算器:“你看,我给你算算啊,你呢,一个月托儿费1100,吃饭,衣服,零食……”她又按了下计算器,这时又有人喊她:“老何,快点吧!”

何梅英接着对大宝说:你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呢?这一个月就小一千呐。我呢,一个月底薪500。擦一台车提两块,你算算,我得擦多少台车?一天就得二三十辆啊。她最后按了个除法符号。

大宝只默默地看着她。

何梅英叹了口气:你自己慢慢想想吧,啊,啥事啊,想着想着就开了,我这些年都是这么过的,啊,乖乖的……

何梅英没再哄大宝,她累,累得啥也不愿意想,只想回家睡觉。再说刚才这么一算,她越来越清晰一个事实,合着月月就给这孩子赶网呢。她也以为时间是良药,日子长了,大宝慢慢好了,说漏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这天晚上回到家,偏偏赶上公公婆婆来访。王老太见了大宝,一把拉在怀里,翻来覆去地查看。公公王老头虽然没什么动作,眼睛却一直盯在大宝的身上。何梅英不满他们的检查,细致挑剔得像在选妃一般,就躲在厨房剁肉馅,剁得十分卖力,仿佛要把不如意都剁进肉馅里。王大吉却得意地倚着门对何梅英说,别拿菜板子撒气,啊。菜板子哪惹你了?

何梅英瞥了眼外间,听见婆婆对公公说:“胖了,真是胖了,是不是?”她小声对王大吉嘀咕道,能不胖么,两天一顿丸子。猴子也能变成猪,麻秆子也能变大树。

你说这些有啥用啊?都是你自找的。

王老太抚摸着大宝的脸蛋,问道:宝,你咋不高兴呢?咋的了?告诉奶奶。

大宝委屈地眨着眼:我妈妈回不来了么?

谁说的?你小姨不是说了么,等……

大娘说,妈妈回不来了。大宝说着,眼泪又成串地往下淌。

王老太太马上招呼何梅英:老大媳妇,老大媳妇!

不等何梅英走到跟前,王老太太的食指已经指向她的鼻子,你成心不想让孩子好,是不是?

何梅英的声音像蚊子:我就顺嘴,溜达出来的……

王老太太: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明着虐待不敢,就来损招,看着他高兴,你就难受……

大宝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跟过来的王大吉不由分说,将何梅英推搡进卧室。

何梅英抱住了头,想把脸埋起来,可王大吉还是抓住了她的头发,迎头一拳,何梅英的脸上再次挂了彩,对于大宝的愧疚也让这一顿胖揍打得无影无踪。公公婆婆走后,大宝走进卫生间,对坐在马桶上的何梅英表达了悔意,他说,对不起,大娘,是大宝不好。这是他几天来首次跟何梅英主动交流,何梅英却无心迎合,揉了揉胳膊上的淤青,心烦意乱像赶苍蝇似的轰着,去去去去去。大宝见何梅英没脱裤子,就问为啥娘娘尿尿不脱裤。何梅英立起眼睛,咬着牙只吐出俩字:出去。大宝看了眼何梅英脸上的伤,凑上前道,大宝给大娘吹吹,好不好?何梅英只好低吼着,你出不出去?

反锁上卫生间的门,何梅英对着镜子往脸上擦风油精,她真恨不得有一天能骑在王大吉的身上,也打得他满地找牙。

王大吉的气也没消,始终揣在兜里,说不定什么事儿,他就能把这股气掏出来,撒在何梅英的身上,只要何梅英不高兴,他便乐在其中。就连去超市买东西这种小事也不例外。礼拜六的中午,三人一起去了彩票站旁边的小超市,本打算只买一瓶酱油和一块大豆腐,可大宝一眼盯上了一架玩具钢琴不放,王大吉要拉大宝走,何梅英这时说了句,看啥呀,看也不能买。王大吉立马松开大宝,拿起钢琴,问老板价格,听说80,马上掏钱道,买了。何梅英说,月底了,啥叫月底了?就是见底了,不能买了。王大吉说,我拿钱。何梅英不乐意了,你拿钱不是咱家钱啊?何梅英抢过钢琴放回货架上,王大吉一把拽回去。何梅英看出王大吉的意思,问他,你就是故意气我,是不是?王大吉一仰头,对,咋的吧,又找抽是不?王大吉付了款,把琴塞进大宝的怀里,拉着他先一步走出超市,何梅英只好噘着嘴跟出去,大宝不时地回头,却被王大吉硬拉着无法放慢脚步。何梅英眼睛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再一抬头,正好碰上铁三的目光。铁三说了一句话,虽然没出声,但从口型何梅英也知道他问的啥,又咋的了?何梅英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看见前边的王大吉和大宝已经拐进胡同,何梅英索性进了彩票站,问铁三,晚上你请我吃个饭,行不?铁三倒怕了,看着窗外,直撵何梅英走,何梅英说,瞅你个熊包样,请不请吧?

何梅英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这世界上,除了铁三,还能有谁呢?所以,小酒馆里,她一股脑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了出来,从保险金说起,一直说到刚才的钢琴,听得铁三瞠目结舌。

30万?我的天,30万?铁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摇头,这事儿吧,咋说呢,这事儿你是胆太大了。不该瞒着人家一家老小,咋能这么干,咋能这么干……

咋不能这么干?

你这叫缺德。

我缺德?

缺德。

何梅英见铁三都不向着自己,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抹,铁三顺势去吃何梅英的豆腐,摸着她的手揉搓着,并劝她离婚。不提离婚倒罢了,一提这事何梅英就更来气,那你咋不离?媳妇一整就没影了,你咋不离?整天对我好,对我好,尽他妈用嘴。铁三让何梅英戳到短处,不敢再进一步,只好收回手。

往回走的时候,何梅英喝得东倒西歪,一想自己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就冲铁三喊不想活了。铁三扶着何梅英说,想辙,想辙,把孩子弄走。也许铁三就是顺嘴应付一下这个绝望的女人,可是何梅英却当真了,夜晚的凉风一吹,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方向和未来。

回到家,何梅英趴在坐便器上开吐,耳边全是王大吉谩骂的声音,骂够了,不等何梅英还口,王大吉推门便走,何梅英知道他这是去了婆婆家,就冲着门喊,滚!你们仨过去吧。说着话,扑通,何梅英趴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迷迷糊糊的,何梅英感觉有人在拉她却拉不动,她挥着手不停地喊:“别碰我,别碰我……”一边喊着,两行热泪滚过腮边,滚落到地板上,一只小手轻轻地替她擦拭着……

何梅英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她发现身上盖了条毯子,再一转头,又看见了大宝的小枕头和被子,这才想起昨晚似乎旁边一直躺着个人,她喊道,大宝,王嘉宝!

可是没有回应,何梅英只好起身,找了一圈没找到人。

这时,户门开了,大宝闪了进来,脖子上挂着何梅英的钥匙。

何梅英有些急,喝斥道:你干吗去了?你怎么能自己出门呢?你要丢了,他们不得扒我的皮,要我的命!

大宝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了何梅英半天,从兜里掏出一卷零钱,说把钢琴还给了超市阿姨。何梅英愣怔着,接过钱,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找不到适当的话,就盘腿看着大宝,问道,你给我盖的?

大宝点点头。

何梅英心里一热,却不想领情,只道,还真比狗中用了。

大宝说,大娘你不要哭了。

何梅英问,我哭了么?

大宝很认真地点头,哭了。

何梅英打岔道,昨天晚上?胡说,我是大人,我又不是小孩,我怎么会哭?

大宝仍旧认真地表示,你真哭了。

何梅英看了眼手中的那卷钱,笑了笑,说,以后,我不哭了。那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

好!大宝响亮地保证着跑远了,没有一丝的笑模样。何梅英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铁三的那番话,是得想想辙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拿定了主意,何梅英说干就干。铁三的彩票站也卖电话卡,何梅英买了一个新号,揣进兜却几天不肯放进手机里。真要行动了,她挥起的刀终是不忍落下,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还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何梅英正在擦车,趴在桌上写作业的大宝将书本合上,看向何梅英,观察她到了哪道工序。何梅英给车打洗液时,大宝也找了块抹布,跑过去,跟着一起擦。何梅英看了他一眼,没作任何反应,擦就擦,擦了才知道挣钱不容易。

大宝擦了一会儿,知道此时到了水冲的步骤,就跑去拎水管,结果沾满洗液的鞋子一打滑,摔在了台阶上,弄了一身水不说,脚也崴得生疼,动弹不得。往家走的时候,何梅英只好把大宝背在了身上。有人见了,劝她打个车,何梅英拉着长音没好气地回道“没钱”。大宝倒自在地趴在何梅英的后背,安然入睡。

月亮出奇地圆,马路也停止了白天的喧嚣,刚刚吐出嫩芽的柳枝在暖风里轻轻摇摆。按说这是一年里难得的美好夜晚,不凉不热,不急不躁,还有月光披在身上。可何梅英却无心欣赏这夜色美景,她越走越闹心,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地叨咕:你说你怎么这么欠呢,你擦那几下管个屁用?这下好了,还得买膏药……哎呀,这月亮,还有个圆的时候呢,我这日子是圆不了了,你也圆不了了……她往上使了把劲儿,死沉死沉的,我这可真是给你们老王家当牛做马了,人家马四个蹄,我这马是俩蹄,俩蹄是走不动啊….

突然,何梅英背上的大宝咯咯地笑了。

何梅英一愣:你没睡呀?你趴得挺自在哪。

大宝又咯咯地笑。

何梅英蹲下身,放下大宝,也跟着笑了:乐了就好,再乐一个……

大宝再次咧开嘴,何梅英看到了多天不见的笑容,转身又背朝大宝:上来吧。

大宝说,我好像不疼了。

何梅英坚持着,不疼也背。

大宝重新趴回何梅英的背上,荡悠着两条小腿,何梅英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儿,内心的斗争也就在这一刻有了结果。可以行动了。

第一步,何梅英回到家先用那个新号发了一条短信,“作为一个邻居,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王大吉和他媳妇虐待孩子,对他一点都不好。孩子每天水深火热,你们必须得管了。”发短信的时候,大宝正端着一支冲锋枪,向她啪啪地开火,何梅英偶尔还要停下划拉屏幕的手指头,迎合一下。最后,她轻点发送二字,接收人是李宛童。

第二步,在确定李宛童的跟踪后,何梅英开始了一系列的表演。行动从幼儿园开始,周二的傍晚,大宝从园里走出来时,何梅英将老师递出的书包直接背到了他的后背。

大宝问,为什么今天要自己背书包呢?

何梅英不回话,拉着他往外走。

大宝又喊沉,何梅英还是不吭声,瞥了眼远处躲在树后的李宛童,使劲拽大宝的胳膊。走了一段路,大宝蹲在地上耍赖,干脆不挪步了,嚷着:“背不动啦!”

为了让李宛童听得到,何梅英突然大声喝道:背不动也得背….

大宝被何梅英的态度弄蒙了,蹲在地上看着她不起来。

起来,起来,你听见没?何梅英甚至抬腿踢了大宝的屁股。

大宝哭了:我背不动么……

何梅英说,你的书包,你不背谁背?赶紧起来。

大宝再哭,何梅英一把将他拎起来,拖拉着前行。直至上楼进了家门,才扯下书包,摸了摸大宝的肩膀,问:书包那么重,疼不疼啊?

大宝点了点头,又摇头。

何梅英又问:生气了?

大宝点点头,又摇头。

何梅英说,不生气?

嗯。

为啥?

不知道……

何梅英心里过意不去,晚上就给大宝多做了两个菜,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夹.王大吉以为何梅英是迫于自己的威慑,就端着酒杯得意地欣赏着媳妇的一举一动。然而,何梅英的表演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几天,她变着花样地展示着对这个6岁孩子的怠慢。她知道,李宛童一直在跟踪、窥视她。两人的交锋是在礼拜五的早晨,何梅英临出家门前,叮嘱大宝待她离开了一会儿,他再出门,并且只许远远地跟着,不许靠前,不许喊叫。大宝乖乖地点头答应。

何梅英知道大宝不会走丢,连钢琴都退得了,还不记得路么?所以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走出小区,走过小街,眼看走到了马路边上,她犹豫要不要回头看下大宝,起码等着他一起过马路,可又一想,一旦放慢脚步,前边所做岂不白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人影噌地蹿到跟前,拦住她的去路。

这不是他小姨么。干啥呀,你挡我道干啥呀?

李宛童愤怒了:这么小的孩子你不领着他?

何梅英嘴上说着“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手就去扒拉对方,李宛童也用力地扯何梅英的衣服,两人便撕扯起来。

李宛童指着何梅英说:告诉你姓何的,我都跟了你好几天了,你太不像话了,对大宝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别的倒可以忍,你不领着他,他丢了怎么办?

这么多天,丢了么?她冲跑过来的大宝说:告诉你小姨,你是不是自己还出来过一次?

李婉童难以置信地问大宝:你自己出来过?

大宝很骄傲地说:嗯。自己又找回家去了。

李婉童指着何梅英:那她在干什么?

大宝说:喝酒了,吐了。

李婉童咬着牙:真行,真行,我服了……咱走着瞧。

何梅英目送李宛童的背影走远,嘴角撇出一丝笑意。恰好铁三奔到跟前,铁三本是来劝架,见曲终人散,先替何梅英舒了口气,哪想她微微翘起嘴角,就莫名其妙地问,咋回事?何梅英骂了一句:滚!

果然如何梅英设计,法院的传票再次送达王家。王大吉气急败坏,举着电话跟那头的母亲咆哮:“她们这不是瞪眼说瞎话么?眼看着大宝胖了,高了,天天乐呵呵的。不怕,让她们告去。啥证据,她有啥证据?放心,大宝还是咱的。没天理了呢。啊,钱看起来了,孩子还要抢走。老李家也太不要脸了……让她告,她不告我,我还要告她呢,诬陷罪……”

何梅英却不管王大吉,凭他在外面怎么吵,她在大宝的房里收拾着东西。一切妥当,她拉过大宝,蹲下身和颜悦色地说:大宝,明天,那个法官,就是上次那个伯伯一准儿还要问你跟谁过,你上你小姨那头,听见没?

大宝眼里空落落地看着何梅英,不表态。

你是好孩子不?

大宝点头。

听大娘话不?

大宝又点头。

那明天就按大娘说的办。

大宝只好再点头。

何梅英站起身,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儿,转回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大宝身边,小声地补充着:“不是我不养你,啊。这个家,这个家,你自己长眼睛看得一清二楚,我跟他,”她指了指门外,“没你的时候,我们都活不好。你来了,我们活不好无所谓,关键是耽误你成长。什么,月光族啊,吃了上顿没下顿呐,寅吃卯粮啊,就是说的我们这种人。懂不?”

大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何梅英知道孩子其实也听不懂,但听不听得懂是他的事,她何梅英得说:“你也不一定都懂,你以前跟个少爷似的,这些啊听不懂。听不懂没关系,关键是,你得知道,我是为你好,知道不?不兴记恨我,知道不?”

大宝认真地点点头,何梅英拍了拍大宝的脸蛋儿。

开庭的时候,李宛童不但出示了那条短信,还摊了一堆偷拍的照片,证明王家特别是何梅英对大宝没有尽到抚养、看护的责任。看来李家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因为李家此次只有一个主张,即要回大宝的抚养权。而王家也历数了李家的种种不便。法官衡量后裁定.大宝由王李两家共同抚养,先在李家半年,再回王家半年,如此直到他18岁。王大吉对此很不满,追着法官不停地问:“凭啥呀,凭啥呀?”法官还是那个法官,虽然保持着一贯的和蔼,却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你说凭啥呢,那么小的孩子……剩下的话,他很有分寸地咽回了肚里。站在楼梯口的王老太太看着李宛童领着大宝渐渐走远,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突然,他们看见,大宝松开小姨李宛童的手,朝这边跑来,王大吉乐开了花,刚要张开双臂迎接,不想大宝直奔何梅英跟前,搂着她的大腿,哭了,说,“大宝不想听娘娘话了。”李宛童和李家老太太上前怎么规劝,大宝硬是抱着何梅英的大腿不松手。王大吉欢呼着扛起大宝就往法院外跑,只扔给法官一句话:不用劝我了,你劝老李家去吧。

到了家关上门,王大吉立时变了脸,骑在何梅英的身上,用鞋底开始猛力地抽,一边抽一边骂,败家老娘儿们,那短信是不是你发的?

不是,不是……

撒谎。我叫你撒谎,我叫你撒谎。王大吉抽得更用劲了。

何梅英拍打着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王大吉又问:是不是你发的?

何梅英突然大声地喊道:是老娘发的,咋的吧。你打死我吧!

王大吉一听这话,咬着牙:我就打死你,打死你个败家的玩意……

这时,王大吉突觉得后腰一阵酸疼,“啊”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大宝拎着一个擀面杖站在床下,叉着腰,俨然一副战士的样子。王大吉举着鞋比画着大宝“小兔崽子,小兔崽子……”何梅英趴在床上,哇地哭出了声。

何梅英哭到了天黑,让王大吉一脚踹下床。做完了饭,她拿起手纸去给大宝擦屁股,坐在便盆上的大宝手里也不闲着,架在小桌上写着什么,见何梅英进屋,又马上收起折好。何梅英没心思管他,关上卧室的门,问道,你为啥呀?跟你小姨走就走了呗,你回来干啥呀?

大宝听到责备,有些不知所措。

何梅英又跟了句:啊?

大宝意识到大娘生气了,不敢看何梅英。

何梅英:啊,我问你话呢,说话呀!

大宝嗫嚅着:我想跟你在一起。

何梅英炸了:为啥呀?为啥呀?

大宝看着发火的何梅英不敢说话了。

何梅英指着大宝的脑袋:我真该头天晚上抽你一顿,扇你俩耳光。这还大鼻涕沾身上,甩不掉了,是不是?

大宝却笑了。何梅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擦屁股时也不觉用了点劲儿,疼得孩子直喊。

第二天早晨,王大吉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吆喝着何梅英和大宝一起出了门。

何梅英哭了一宿,哭得浑身酸疼,就跟王大吉叨咕:这驴拉磨还得有个休息日呢。你就不能管一天,送一次幼儿园,要不接一次,让我歇歇呀?

王大吉看都不看何梅英:问题是,你连驴都不如。你咋还能跟驴比?

何梅英生气地站下脚步,手里牵着的大宝也跟着站下脚步。王大吉自顾继续朝前走,嘴里嘀咕着“驴都不如还要跟驴比”。突然,何梅英愣了,她看见王大吉的后背上贴着歪歪扭扭的三个豆腐块大小的字——“大坏蛋”。

何梅英不由得乐了,低头看大宝:你干的?

大宝挺直了腰,十分骄傲,嗯。

何梅英又去欣赏那三个字,还有王大吉得意的步态,哈哈大笑起来:干得好。

王大吉回过头:你有病啊?

何梅英笑弯了腰:王大吉呀王大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说着,她扛起大宝往前跑,跑到王大吉的前边,回身冲着他说:姓王的,你再欺负我,有人替我作主了……她欢快地在原地旋转起来,大宝也在她身上发出咯咯的笑声。活了半辈子,何梅英的心里还从来没这般欢快过,她使劲地在大宝脸上亲了一口。

可是亲归亲,日子还是不能这么过,凭啥呀,苦扒苦曳地养活这么个孩子?那句话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何梅英万没料到,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甩掉大宝的机会说来就未了。

一日傍晚,铁三喊住路过的何梅英,要请她吃饭。要说吃饭也没啥欢快的,可是铁三趴在她的耳朵边说了句“生日快乐”,何梅英吓了一跳。铁三说,我看过你身份证。被一个男人记着生日,细想也没啥欢快的,找机会套近乎呗。何梅英说,不去。铁三笑着低声道,我送你一个大礼。何梅英白了他一眼,扯淡,房子还是车呀?

铁三当然没房子也没车,西餐厅里,他从内衣兜掏出一个小本本推到何梅英跟前,上面印着“离婚证”仨字。铁三问,这礼够大不?何梅英打了个激灵,说,这叫啥礼?跟我有啥关系?铁三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大宝,埋怨何梅英不该把孩子也带来。何梅英挺直了腰杆,搂了把大宝,说,自己人,向着我。

铁三眼睛一亮,低声道:不明白?你也离呗。说着,他又往何梅英跟前凑了凑:完喽,上北海,那边的开发区可做买卖的机会多了,我弟已经在那儿了,给我相中了一个地方,也办彩票站,店都兑好了,说话咱就得去。

何梅英端详着离婚证,刚刚活泛的心旋即冷却下来,我不能离,还得让我侍候老的小的呢。她白了眼正喝饮料的大宝,将离婚证放回桌上推回到铁三手边。

那就私奔

铁三的话让何梅英倒吸了一口气,紧张地看看四周。

啥?

私奔。

天啊,何梅英的心狂跳不止,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时刻啊,一个男人要带着你远走高飞。从今以后,再没有谩骂,没有暴力,没有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开创一个崭新的日子……一杯,两杯……何梅英又喝高了,铁三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顶生日帽套在何梅英的头上。

何梅英少女似的低下头,羞红着脸说,长这么大还头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呢。

以后,我年年给你过。铁三替何梅英扶了扶帽子。

何梅英探过身,顺势倚在铁三的胳膊里,却突然意识到,大宝呢?大宝怎么没了?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生日快乐”的曲子,俩人循声找去,天老爷,大宝正坐在大堂的那架钢琴前,何梅英捂着嘴,不敢相信地挪过去。大宝用一根食指艰难地按着琴键,虽然有些跑调,但总还是那个熟悉的调调。跟过去的铁三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何梅英也借着酒劲高声唱起“祝我生日快乐……”何梅英又哭了。

一曲终了,大宝不好意思地看着何梅英。

你真会弹琴呐?何梅英还是不能相信。

以前跟老师学过,没弹好。

何梅英搂过大宝,想,这可真是一个完美的生日,有男人,有蜡烛,还有生日歌,这辈子,她没给谁唱过这个调子,更没人给她唱过呢。何梅英一直Ⅱ亨着,哼到了家,哼到了梦里。

第二天上午,何梅英正洗车时,铁三电话打进来,说票买好了。何梅英问,啥票?铁三说,飞机票啊,今晚12点一刻直飞海口。何梅英这才想起昨晚的事儿,看来铁三是当真啊,不是闹着玩儿啊。她也记起临走时,铁三要下了她的身份证,说干就干,说走就走啊?这是真的啦?何梅英扔下洗枪就往家跑,铁三电话里让她赶紧回家收拾东西,然后会合。何梅英一路小跑,想着自己一个半老徐娘,要啥没啥,竟然还有男人一门心思要跟她过日子,激动得腿都发软。穿过小街时,何梅英突然站下脚步,彩票店竞已更换门面,此时,一个生鲜猪肉的牌子刚刚挂好,新换的老板里里外外地忙着打扫,看来铁三是早有打算啊。何梅英觉得一股暖流涌过全身,过电一样。当年跟王大吉第一次搂抱,第一次亲嘴,第一次睡觉都没有过这感觉啊。真好。何梅英飘飘然地就回到了家。

王大吉正在睡觉,昨晚他是夜班。何梅英蹑手蹑脚地将北卧室的门推开一条缝,酒气和着鼾声打在何梅英的脸上,何梅英朝王大吉的后背唾了一口,呸,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她甩了下头发,挺着胸脯退回厅里,将衣柜的衣服收进旅行包,环视着这间生活了20年的房子.现在于啥呢?对,大宝,还有大宝,大宝的事儿,她还是得管一下的。她进了大宝的房间,将那些散落的玩具和衣物一一收拾妥当。其实,她知道,要不了两天,这些刚刚归拢好的东西就会被打乱,那她也要最后替大宝收拾一下,毕竟这个小人儿跟自己有过这么几天的缘分呢。

房间拾掇好了,何梅英就进了厨房,打算最后给大宝炸一次丸子。正剁着肉馅,王大吉一声怒吼出现在何梅英的身后。

我跟你有仇是咋的?正睡觉,你给我剁这个。

大宝不是得吃么,你妈定的规矩。

王大吉看着一盆肉馅:那你也用不着剁这么多呀。成心是不是?告诉你啊,再剁一下,我就把你当馅剁喽。

何梅英不想跟她起争端,立马收了手,已经剁好的馅足足炸了半小锅的丸子。何梅英拿出保鲜口袋,10个一袋地分好,装进冰箱的冷冻抽屉。

下午放学,照例是何梅英去接的大宝,没到最后一刻,她不想露出一丝马脚。往家走的路上,何梅英觉得该跟孩子道个别,但又不能明说自己要走,说啥呢?

大宝,将来呀,你肯定能有出息。别像我似的,垃圾一个。你得当人上人。何梅英蹲下身看着大宝被春风吹红的脸蛋儿。

大宝听不懂:人上边还有人?把人摞起来?

对,摞起来,比别人都高,就谁也不怕了。这句话,是何梅英发自肺腑的,她希望大宝能记住。

大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何梅英又给大宝买了一团棉花糖,她还记得大宝第一次吃这种玩意儿的表情,闭着眼,吧嗒着嘴儿,她希望大宝同样也能记住今天的这团棉花糖。

回到家,吃过晚饭,王大吉喝了几两小酒后倒头接着睡。何梅英趁此机会,赶紧将卫生间的化妆品整理好塞进一个双肩包。一扭身,发现大宝正站在厅里盯着地上那三个大大小小的包。何梅英问,你咋不睡觉?大宝不出声,何梅英拉起大宝进了南卧室,抱上床,一边拍一边哼着小曲儿,见大宝闭上眼,半天不动,才放心地退回厅里,坐在桌前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王大吉,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别找我。回头,我就起诉离婚。

何梅英拿起写好的纸端详了半天,叠好,塞进事先准备好的信封内,又使劲儿压了压,左右找了半天却不知该放哪儿,最后就夹在了大宝的书包底下。她的手机又震动了,一天里,铁三已经催了她三遍。这次,她没接电话,而是拎起地上大包小裹,悄悄地打开了户门。

夜晚的空气可真清新,何梅英狠狠地吸了一口,刚要掏出手机打电话,噌的一下,铁三从一个广告牌后蹿了出来,一边卸下何梅英身上的东西扛在自己肩上,一边埋怨她太哕嗦。何梅英说,哕嗦啥,都是换洗的衣服。

还带啥衣服?到了那边,我给你买新的。

何梅英空着两手看着这个背包罗伞的男人,眼睛一阵潮热。铁三忙制止,行了姑奶奶,赶紧走是正事儿。

俩人小跑着上了路边铁三早已雇好的出租车。何梅英感觉自己像一只燕子,即将飞往温暖的南方,去他娘的吉林,去他娘的王大吉,去他娘的王嘉宝吧……

机场的广播里用汉英语反复播报着:“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很抱歉地通知,因为大雾,飞往北海的波音313,飞往昆明的图465航班将延迟起飞……”

因为不能马上成行,兴奋的铁三有些着急,在地上来回地踱步。何梅英的目光和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铁三问了几次,你想啥呢?得到的答复都是,啥也没想啊。

一点半的时候,广播里传来可以登机的播报,何梅英却腾地起身要上厕所,铁三直跺脚,这么半天,早干吗呢?

等了半天,不见人回,铁三赶紧去卫生间门口召唤,喊破了嗓子,喊来了保安,却没有何梅英的影儿,再打手机,传来关机的提示。

何梅英站在玻璃门外看着铁三疯了似的寻找,直到发现了她,扑奔而来。

后悔啦?铁三气喘吁吁地问。

何梅英不知说什么好,为难地看着铁三。

我都想好了,在彩票站旁边咱开一个小超市,你不就想开个超市么,咱开,你当老板娘,你不就想要这日子么。

何梅英低着头不给铁三一句话。

那王大吉不是打就是骂,你有啥舍不得的呀?铁三说着就去拉何梅英。

何梅英挣脱开铁三,咽了口唾沫,道:我怕大宝的丸子不够吃。

你做多少他都有吃完那天呐。话音刚落,铁三就明白了,他仰头看了眼天,一只手将何梅英搂在怀里,何梅英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开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何梅英拐过小街,就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一抬头,大宝正趴在窗户的栏杆上激动地朝她挥舞,手里攥着那页信纸,大宝认识了很多字,那封信,不知他看没看懂一点点。何梅英想摆手,可两手都被包裹占据着,她就开始扭屁股,一边走一边冲大宝欢快地扭,眼里是未干的泪水。

半天,何梅英想起手中的玩具钢琴,这是她刚才路过小街时买的,超市还落着卷闸门,她硬生生地给砸开。老板说,你有病啊?何梅英赔着笑脸,有病有病。她放下所有包裹,打开钢琴包装,一只手胡乱地在琴键上划过,刺耳的声音在晨雾里弥漫开来。

春天、夏天转眼过去,秋天的时候,大宝上小学了。

清晨照旧是在王大吉的骂声和臭气中开始的。

何梅英背着大宝的书包,牵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叮嘱几点“注意事项”。

你现在是小学生了,那就是大孩子了,大孩子就得懂事了。中午就在学校吃,不许上外头小饭桌吃,学校便宜,小饭桌贵。咱没那条件,听见没?

听见了。

你们班50多人,啥家庭都有,富得流油的也有的是,坐奔驰宝马上学的多了去了,你也不能比,咱只能驾步量,听见没…一

听见了。

在班里不能跟同学打架,打坏了咱赔不起,听见没?

听见了。

目送着大宝走进教学楼,何梅英淹没在成群结队的家长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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