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前天我跑去看了《云中行走》。看完以后，我沉静地陷在座位里，手撑下颔，默默凝视着前方，久久没有起身——因为我脚软。

电影很棒。但对于恐高的人，这片应该归于惊悚片才对，因为高空镜头太多、太特么吓人了。

据说电影还有一个文气的译名，叫做《会当凌云顶》。我看不如叫《没卵用的梦想》——走钢丝，哪怕像这片儿里一样在世贸大厦上走，也算是既吓人又没卵用的梦想吧。

我看《云中行走》和《恶棍天使》之间，隔着一百部《奔跑吧兄弟》的距离。人家把一个两句话就可以说完、很难发挥的简单励志故事，拍得像悬疑片一样紧张；把一个仅仅是“走钢丝”的没卵用的梦想，拍得让我居然满心向往，贱贱地直想要Orz。

但我最想说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怎么能找一个这么帅的演员，来演现实中那个其实颇为猥琐的家伙呢？

可能你不服：这人那么酷，那里猥琐了？

姑娘，那是你不知道哇。

二

导演不会告诉你，电影的现实原型人物——“钢丝狂人”菲利普根本没有荧幕上这么帅。

他的脸根本没那么有棱角，眼神也压根没那么阴郁、迷幻。真实的菲利普是一张标准的鞋拔子脸。那翘起的铲型下巴，眼神里不时流露出的市侩和狡黠，都似乎充满着一股子low气。

他在钢丝上的身形微微佝偻，远没有电影里那么挺拔。在纽约世贸大厦（1966-2001）的钢丝上疯狂暴走时，他穿的是一件gaygay的深V表演服，伪娘味十足。

他还长期处在“想出名想疯了”的状态，对报纸高度关注，身后随时带着摄影，唯恐错过一炮而红的机会。

在电影里，这货的形象简直完美。当看到他躺在离地400米高的钢索上，享受着虚空中的自由，用好看的眼睛仰望蓝天白云的时候，我这个死直男居然有点湿润了眼眶。

但电影里更不会告诉你的是：真实的菲利普刚一出名，就在女粉丝里挑姑娘睡觉，一边啪一边骗女朋友说在外接受采访。事情被曝光后，这家伙好像也没什么改悔之意。

这就是现实：许多英雄，都长着一张近乎猥琐的面孔。

三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说一个类似的故事你就能理解了。

比如听到这句话“大航海时代第一个看到太平洋的探险家”，你第一反应会想到什么？

英雄，梦想，不屈，勇敢？

都没错，但事实上，这个叫巴尔沃亚的西班牙人贪婪、自私、猥琐、最爱沽名钓誉，真正是长着一张人渣脸。和他相比，钢丝狂人菲利普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这货为什么要去寻找太平洋呢？直接原因是：他在美洲经营殖民地时得罪了人，吃了官司。西班牙法庭很快就要处罚他，可能是押解回国，也可能就地正法。

他必须将功赎罪，干出点轰动的事儿来，为西班牙国王作出新贡献，以逃过法律的制裁。为此，他才孤注一掷，选定了一个宏伟目标：寻找印第安人传说中的太平洋。

一路上，他率队披荆斩棘，穿越了可怕的巴拿马地峡，发现了太平洋。

滑稽的是，在登上最后的山顶前，他勒令战友们停下，以保证自己最先登顶，成为看见太平洋的第一人。

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可笑的仪式，左手举旗，右手握剑，要让这个造型彪炳史册。

更搞笑的是，这货还拿出准备已久的纸笔，要求同行的66个战友统统签字声明：“看见太平洋的第一人千真万确是他——瓦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后来者寻找大洋的指明灯。”

猥琐吗？确实猥琐，比菲利普猥琐得多。

但很多年以后，后世的作家把他的故事写成了书，还取了一个光辉的名字：《人类群星闪耀时》。

你瞧，猥琐的人创造的奇迹，也仍然是奇迹，仍然可以是人类历史上的灿烂星光。

四

回到《云中行走》，透过男主角文艺的面孔，我总忍不住想起背后那张真实的、市侩的鞋拔子脸。

不好看、爱出名、好色、不足够高尚，根本不经撕。站在地上的大众可以分分钟把他撕成渣男，不是吗。

金庸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年轻的时候崇拜英雄，慢慢大了之后，才逐渐知道英雄都有自己卑鄙的一面，有他见不得人的一面。

这话看怎么理解。一方面，它固然是告诉我们对英雄不要盲从，不要狂热；但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们肆意抬高道德底线，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奇迹了。

在我们的身边，要出一个菲利普好难。

他不能表现得太喜欢钱，不然就是“想钱想疯了”；不能表现得太想出名，不然就是“想出名想疯了”，就是无耻炒作。

他甚至不能有搭档和团队，不然便“都是团队炮制的圈钱、博眼球的骗局”；不能有商业赞助，不然就“都是背后的赞助商在操弄”“他已沦为赞助商的工具啦”！

他被詈骂之后不能生气地回应，不然便是“小气”、“胸襟不开阔”；倘若万一有什么不好的生活细节被挖出，就必定被“呸！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走一个钢丝，都必须走得淡泊名利、走得心地洁白、走得天真无邪，我们去哪里产生云中行走的奇迹呢？于是大家都趴在地上当废物。

五

我并不是说，名人就可以乱来。我只是在说：应该容许一些看起来很猥琐的人，去追寻一些似乎没卵用的梦。

哪怕人家一生猥琐千百次，却有片刻在云中。